【历史小说】血火铸铜盟

【历史小说】血火铸铜盟

【序章】

煌煌大唐,那曾令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盛世华章,早已在安史铁蹄踏破渔阳的惊变中,染上了无法抹去的血色与尘埃。大唐帝国的躯壳虽在风雨中又支撑了一百五十余载,然藩镇割据之顽疾、宦官专权之痼弊,早已如附骨之疽,从内部蛀空了这庞大王朝的根基。天祐四年,公元907年,曾沐浴唐恩的宣武节度使朱温,终于在汴梁扯下了最后的遮羞布,迫使哀帝禅位,黄袍加身,立国号梁。延续近三百年的李唐王朝,至此画上了一个悲怆而屈辱的句点。

神州陆沉,中原板荡。其后的五十余年,便是史书上那段令人扼腕的“五代十国”时期。梁、唐、晋、汉、周,五个短命的王朝在中原粉墨登场,如旋转的舞台,上演着一幕幕兵戈扰攘、骨肉相残的悲剧。而在相对偏安的南方,也并未能幸免于时代的洪流,十余个大小不一的割据政权先后涌现,彼此攻伐,各自为政。这是一个英雄与枭雄并起的时代,也是一个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辗转沟壑,旧有礼乐秩序彻底崩坏的时代。

就在这片乱世的南方,楚地,一位名叫马殷的将领,凭借其过人的武略与难得的时运,在唐末的混乱中脱颖而出。他先占据潭州(今长沙)、衡州等地,逐步扫平周遭势力,奠定了基业。后梁建立后,审时度势的马殷遣使纳贡,被封为楚王。待到北方政权更迭至后唐明宗天成二年(公元927年),为进一步稳定南方局势,明宗李嗣源更是大手笔地册封马殷为“楚国王”。马殷遂以潭州为都,升为长沙府,设立文武百官,开府建衙,更铸造通行于楚地的“天策府宝”铜钱,俨然形成了一个拥有独立军政财权的南方王国,史称“南楚”或“马楚”。

彼时的南楚,北面与弱小的荆南(又称南平)政权相邻,南面则要警惕日益强大的南汉刘氏,东面隔着长江天险与富庶的南唐、吴越相望,而其西面,则是连绵起伏的武陵山脉和世代居住于此、被中原王朝统称为“蛮”的溪州各部落。马楚的疆域,大致相当于今日的湖南省全境,并延伸至广西东北部一带。

开国之君马殷,尚能谨记创业之不易,勤于政事,发展生产,使得楚地在乱世中获得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时期。然其身后子孙,却未能继承祖辈的雄心与审慎,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沉溺于安逸享乐之中。当楚国的权杖传至第三代国君,那位头顶“天策上将军、武安静江等军节度使、楚王”等一长串煊赫头衔的马希范手中时,时光已流转至北方后晋王朝的天福三年(公元938年)。放眼天下,依旧是烽烟四起,征伐不休;而在看似歌舞升平的南楚宫廷深处,一股足以动摇国本、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暗流,正伴随着深秋的寒意,悄然积聚,一触即发。


【第一章:宫闱秋晚】

深秋的长沙,连绵的阴雨仿佛要将整座楚王宫都浸泡得失去颜色。飞檐上的琉璃瓦湿漉漉地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廊柱的朱漆也显得格外黯淡沉郁。内侍官老福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那浓烈得近乎刺鼻的药味混杂着殿内常年燃烧的檀香,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气息。他今年已经五十有六,在这宫里侍奉了三代楚王,见惯了荣辱兴衰,可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脚步如此沉重。

他踮着脚尖,几乎是屏住呼吸,碎步穿行在通往王后寝殿的幽深回廊里。厚厚的波斯地毯吸去了所有声响,只余下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不安的跳动。如今这楚王宫上下,最让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地方,便是这里——秦国夫人彭氏的寝殿。老福心里明白,用不了多久,或许就在今晚,或许明天,“秦国夫人”这个称谓,就将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会是一个追封的、冷冰冰的谥号。

宫里宫外,谁人不知,这位秦国夫人,论容貌,在佳丽如云的楚宫中实在算不上出众,甚至可以说有些难看。但她却是楚王马希范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更是这庞大宫闱乃至整个南楚不成文的“规矩”与“体面”的化身。她是吉州(今江西境内)刺史彭玕之女,性情刚毅,治家极严,宫中嫔妃内侍,无论得宠与否,在她面前无不收敛言行,恪守本分。更难得的是,她并非寻常只知争风吃醋的后宅妇人,对朝政亦有相当的见识和影响力;甚至《资治通鉴》也专为彭氏记下美誉。楚王依兄终弟及遗命,马希范即位楚王,根基未稳之时,这位他儿时玩伴的夫人,以其堂弟彭士愁在溪州的势力和自身的沉稳干练,着实帮衬良多。

说是青梅竹马,但在老福这样贴身侍奉的老人看来,楚王对这位夫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畏更多一些。一种从小被管束、被提点而形成的习惯性敬畏。或许,在那敬畏之下,还藏着一丝连楚王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依赖。只要夫人还在一日,楚王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想法,行事总会顾忌三分,不敢太过逾矩。朝堂之上,若遇棘手之事,大臣们争论不休,有时夫人看似随意的一句话,透过旁人之口传到楚王耳中,往往比十封奏疏更能让他改变主意。特别是对于西边溪州那位手握兵权、颇得人心的刺史——夫人的堂弟彭士愁,楚廷的态度一向是以安抚、笼络为主,这份微妙的平衡,很大程度上便是维系在夫人这层关系之上。

可现在,这位楚国的“定海神针”,这位无形中约束着楚王和诸多势力的彭氏夫人,却病了。病得如同秋风中即将燃尽的残烛,油尽灯枯。太医院的御医们一拨接一拨地来,诊脉、开方、煎药,然后又一拨接一拨地走,留下的只有愈发凝重的脸色和低低的、绝望的叹息。

老福轻轻掀开厚重的织金鸾鸟纹锦帘一角,殿内光线昏暗,只在远离病榻的角落点着几盏豆大的宫灯。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汤药苦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即将逝去时的衰败气息。他看见楚王马希范就坐在雕花描金的楠木榻边,背对着他,紧紧握着夫人那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楚王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低声啜泣。那背影看上去充满了悲伤与焦急,这是真切的情感流露。毕竟是数十载的结发夫妻,从青涩少年到执掌一国,风雨同舟,怎会没有感情积淀?

然而,老福侍奉宫廷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能看透表象的眼睛。他凝视着楚王的背影,在那无法掩饰的悲伤之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那是一种久被压抑之后的悸动,一种束缚即将被解开时的、隐秘的兴奋与跃跃欲试。老福不敢深想这个念头,这对于正在哀痛中的君主而言太过不敬,但他无法忽略楚王紧绷的背脊线条里,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般的松弛感。

“水……咳咳……”榻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伴随着极其微弱的气音,如同蛛丝在风中断裂。

马希范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动作甚至带着几分慌乱,亲自从老福手中接过那只精致的汝窑天青釉药碗。“阿姊!”他柔声呼唤着夫人儿时的称谓,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一点点粘稠的汤药,凑到夫人干裂起皮的唇边,“喝点药……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眼圈泛红,情真意切得让旁观者动容。

夫人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已是浑浊不堪。她的目光在楚王脸上艰难地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明,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咯咯声,似乎想交代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清晰的字句。

“阿姊……”楚王见状,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夫人的嘴边,“你想说什么?我听着,我在这里。”

夫人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楚王的肩膀,投向了窗外,那正是溪州所在的方向。她的眼中,似乎最后闪过了一丝微光,是担忧?是托付?是告诫?还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望与不信任?没有人能够猜透。随即,那微光迅速黯淡下去,她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的胸口不再起伏。

殿外,一阵穿堂而过的秋风卷起了庭院中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泣。而在偏殿之中,从溪州星夜兼程赶来的信使,已经焦灼地等候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怀中揣着的是溪州刺史彭士愁亲笔所书,询问堂姐病情、措辞恭谨却难掩忧虑的信函,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对未来楚溪关系的深切关注。老福心中暗叹,这份关注,此刻沉浸在丧妻之痛(以及即将到来的“解放”)中的楚王,恐怕是全然听不进去了。

数日之后,楚王宫的丧钟低沉而悠长地敲响,钟声穿越深宫高墙,传遍了整个长沙城。秦国夫人彭氏,薨。楚王下旨,辍朝三日,以最高规制治丧,并追封其为“顺贤夫人”。

灵堂之上,老福看着楚王身着粗麻丧服,形容憔悴,数次在灵前抚棺痛哭,捶胸顿足,哀恸之情仿佛能感天动地,令见者无不动容。但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顺贤夫人的灵柩被抬出宫门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长沙城上空的风,开始悄然转向。而那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危险诱惑的甜腻气息。


【第二章:樊笼既破】

顺贤夫人的丧仪,办得极其隆重,极尽哀荣。楚王马希范在整个国丧期间所表现出的悲恸与对亡妻的追思,无论是礼仪的周全还是情感的投入,都堪称典范,足以让朝中最是注重礼法的宿儒老臣们都暗自点头,认为王上情深义重。然而,当三个月的国丧期刚刚结束,长沙城中的气氛,便以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速度,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剧变。

光禄大夫、兼谏议大夫拓跋恒,站在文德殿的朝班末尾,看着御座上那位身着紫袍、头戴金冠的年轻楚王。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这位君主仿佛换了一个人。并非是臣子们所期望的那种历经丧妻之痛后的沉稳与成熟,而是……一种挣脱了无形束缚后的恣意与放纵。

拓跋恒清楚地记得,顺贤夫人在世之时,楚王虽也偶有奢靡之举,比如喜好华服、热衷宴饮,但终究有所顾忌。那位夫人虽不直接干政,但她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和偶尔流露出的不满,便足以让楚王收敛几分。对于朝政大事,楚王虽未必事事勤勉,却也还愿意听取几位顾命老臣的意见,尤其是在涉及民生、边防等夫人可能会过问的事务上,他往往会表现得相对审慎。

可现在,那根无形的缰绳断了。御座上的马希范,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拓跋恒从未见过的光芒——那并非励精图治的锐气,而是权力被彻底释放后、不受任何约束的傲慢,以及对声色犬马、感官享乐的强烈渴望——那正是色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拓跋恒觉得,此刻的楚王,就像一匹被困良久、终于挣脱了樊笼的猛兽,正肆无忌惮地巡视着他的领地,而他那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眼神,让拓跋恒这样的老臣心中充满了寒意。

最先显露出来的,便是对奢华享受的无度追求。楚王下令,在长沙城南,大兴土木,修建一座名为“九龙殿”的宏伟宫殿。据说要以香楠木为柱,沉香木为梁,碧玉为瓦,黄金为饰,极尽人间工巧,务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此,征调数万民夫,不分寒暑,日夜劳作,耗费府库钱粮难以计数,楚地民间早已是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紧接着,楚王宫便成了销魂的温柔乡。夜夜笙歌,宴饮达旦。从各地搜罗来的绝色舞姬、美貌乐伎充斥后宫。丝竹管弦之声,混杂着楚王与宠姬们的浪声笑语,彻夜不绝,回荡在长沙城的上空,让那些为生计奔波的百姓听了,只觉得刺耳又心寒。前不久,更是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丑闻:楚王在一次出巡中,偶然瞥见了城中以经营丝绸闻名的富商胡老爷家貌美的小妾胡三娘,惊为天人。竟不顾礼法,强行将其纳入宫中,封为才人。胡家虽富甲一方,但在王权面前,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气吞声。此事在长沙市井之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士林儒生们更是私下议论,认为此举有伤风化,楚王德行有亏。

拓跋恒几次在朝会上欲言又止,袖中的奏疏早已写好,痛陈奢靡之害、民力之疲、德行之失。但每次话到嘴边,都被身旁的老同僚、如今已升任宰相的李弘用眼神或微不可查的动作制止了。

休朝后,李弘将拓跋恒拉到僻静处,语重心长地低声道:“拓跋公啊,你的忠心,老夫明白。但此时此刻,切莫做那螳臂当车之举啊!”他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你没看到吗?王上如今正是志得意满、随心所欲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半句逆耳之言?前几日,不过是御史台一位年轻御史,稍微提及九龙殿耗费民力之事,当场就被斥责‘诽谤君上’,贬去了岭南烟瘴之地!顺贤夫人一去,宫中再无人能规劝王上,朝中……唉,我等纵有报国之心,也需得审时度势,保全自身,方能徐图将来啊。”李弘拍了拍拓跋恒的肩膀,“王上少年登基,素有雄心,或许……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且让他……且让他放纵些时日,待他兴头过了,我等再相机进言吧。”

拓跋恒听着李琼这番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失望。审时度势?徐图将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托辞!他知道,权力的傲慢与色欲一旦被点燃,便如同燎原之火,岂是轻易能够熄灭的?果然,楚王的放纵并未止步于宫闱之内。他开始公然卖官鬻爵!只要能向内库奉上足够数量的金银、珠宝、甚至美女,无论出身如何、品行怎样,都能换得一顶官帽,一个肥缺。一时间,楚国朝堂之上,钻营投机之辈、谄媚无耻之徒如过江之鲫,而那些真正有才干、有风骨的正直之士,或被排挤,或心灰意冷,纷纷缄口不言,甚至挂冠而去。整个楚国的官场风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败坏下去,令人扼腕痛惜。

更让拓跋恒寝食难安、忧心忡忡的,是楚王对西方溪州态度的急剧转变。顺贤夫人在世之时,念及亲缘,更出于维护西部边境稳定、利用溪州蛮兵的战略考量,楚廷对彭士愁及其掌控的溪州各部,一直奉行“羁縻”之策,以安抚、笼络为主,双方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彭士愁每年按例进贡,楚廷亦时有赏赐,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现在,楚王似乎完全忘记了顺贤夫人临终前可能有的(虽然没能说出口的)嘱托,也忘记了溪州彭氏曾给予他的支持。他转而听信身边那些新晋得宠的小人的谗言。那些人不断地在楚王耳边吹风,添油加醋地描述溪州之地的富庶:说那里盛产金、银、铜、铁,木材更是取之不尽;又说彭士愁暗中积蓄财富,私下训练蛮兵,名为楚臣,实则拥兵自重,心怀异志,对长沙朝廷阳奉阴违,早有割据自立之心。

这些话语,恰好迎合了楚王日益膨胀的傲慢与贪婪。“溪州彭士愁,不过一介偏远蛮夷酋首,山野村夫罢了!”在一次只有心腹宠臣参与的宫廷小宴上,马希范端着盛满美酒的金杯,脸色因酒意而显得异常潮红,他猛地一拍面前铺着虎皮的矮几,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华贵的衣袍,“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坐拥那般富饶之地,不思贡献,不尊王化!仗着与先夫人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亲缘关系,便敢对孤王的旨意推三阻四,怠慢倨傲?”他霍然站起身,在殿中踱步,语气愈发狠戾,“孤要让他明白,这楚国上下,从长沙到最偏远的角落,都必须是孤说了算!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财富,一切子民,都必须完完全全地属于孤!”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独断与傲慢。楚王当即做出决定,要立刻向溪州加征远超往年数倍的赋税,并且指定上贡一批极为稀有、过去只有楚王才有资格享用的特殊贡品,比如要求限期捕捉活的五彩锦鸡送至长沙宫中玩赏,要求砍伐溪州境内特有的、被当地土人视为神木的珍稀楠木运来修建九龙殿等等。其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狠狠地敲打彭士愁,试探他的底线,逼迫他就范,甚至可能是在为将来寻找借口、彻底吞并溪州做准备。

拓跋恒站在殿角,看着御座上那位因纵情声色而显得有些眼圈发黑、面色虚浮,眼神却闪烁着狂热与贪婪光芒的年轻君主,心中警钟长鸣,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彭士愁绝非庸碌无能之辈,他在溪州各部蛮峒之中威望极高,深得人心,手下的土家子弟更是以骁勇善战、不畏生死而闻名。如此不留余地、步步紧逼,无异于是在悬崖边上玩火!他张了张嘴,想要引经据典,陈述历代王朝对待边疆部族,“恩威并施,以德抚之,方为长久之策”的道理,告诫楚王切勿因一时意气而激起边患。但话到嘴边,看到楚王那副不耐烦的神情,以及周围那些宠臣们或低头窃笑、或高声附和“王上英明”的丑态,他最终还是将满腔的忧虑和忠言,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地咽了回去,淹没在奉承的声浪和靡靡的丝竹之音里。

这南楚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而掀起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的,竟然就是这位刚刚摆脱了所有“管束”、正志得意满、自以为从此可以主宰一切、随心所欲的楚王。他的傲慢,正像一剂甜蜜的毒药,不仅麻痹了他自己的理智,更在一步步将整个楚国,推向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深渊。


【第三章:溪州风雨】

后晋天福四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武陵山脉深处的积雪刚刚开始消融,解冻的溪水带着初春的寒意,在蜿蜒的河谷中奔腾。酉水河畔的田野里,泥土散发出湿润而清新的气息。彭士愁身着一件褪色的青布长袍,袖口和下摆沾着些许泥点,正站在一片刚刚翻耕过的梯田田埂上。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熟悉的土地,以及那些正在田间辛勤劳作的族人。

这些皮肤黝黑、筋骨强健的土家汉子和女人们,有的吆喝着水牛犁地,有的弯腰播撒着谷种,有的在修整着灌溉的水渠。他们的脸上虽然刻着生活的艰辛,眼神中却流露出对土地的眷恋和对未来的淳朴希望。这里是溪州,是他们彭氏家族自唐末以来,历经数代人筚路蓝缕、开疆拓土、方才建立起来的家园。自从十多年前,他从父亲彭瑊手中接过溪州刺史的印信和象征各部酋长拥戴的信物“土王印”之后,彭士愁无一日敢有丝毫懈怠。他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不仅要向远在长沙的楚王表示名义上的臣服,缴纳赋税,更要在这片群山环抱、交通不便的土地上,团结各峒酋长,发展农桑,兴修水利,开设学堂教化子弟,调解内部纷争,竭尽全力让世代居住于此的土家儿女,能够远离中原的战火,过上安稳饱暖的日子。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如今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远在长沙的堂姐,那位曾经是溪州与楚廷之间最重要纽带的顺贤夫人的去世,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可敬可亲的至亲那么简单。那份打击,如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更让他对整个溪州的未来,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他太了解那位堂姐夫,当今的楚王马希范了。那是一个从小在顺境中长大、被权力宠坏了的孩子,虽然不乏聪明才智,但心性不定,极易受人蛊惑,尤其是在失去了如堂姐那般能够约束他、提点他的人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彭士愁几乎不敢想象。

不幸的是,他的预感很快便成为了现实。从长沙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令人心寒,也一步步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先是楚廷下达的公文,要求溪州缴纳的赋税额度,猛然增加了三倍有余!这沉重的负担,几乎压垮了溪州各峒寨本就不富裕的财政,许多百姓甚至需要变卖耕牛和口粮才能勉强凑齐。紧接着,又是各种名目的摊派和徭役接踵而至,大量的青壮年丁壮被强行征发,离开家园,远赴长沙去修建那座奢华无比的“九龙殿”,留下老弱妇孺在家中艰难维生,许多田地因此而荒芜。

而最新的旨意,则更是荒唐无理,近乎于公然的羞辱!楚王竟然下令,要求溪州在三个月内,必须捕捉到五对活的五彩锦鸡,送到长沙宫中供他赏玩!五彩锦鸡,那是土家族传说中的神鸟,栖息于武陵山脉最险峻的悬崖峭壁之上,色彩斑斓,美丽异常,却也极为罕见,踪迹难觅。更重要的是,在土家人的信仰中,五彩锦鸡是山神的使者,是吉祥与自由的象征,岂能如同寻常家禽一般,被轻易捕捉去献媚于人?这道旨意,不仅难以完成,更是对溪州土家文化和信仰的极大不尊重。

“刺史大人!”性情最为刚烈火爆的锦州峒大酋长田洪斌,那张饱经风霜的黝黑脸膛此刻因愤怒而涨得如同猪肝一般,他粗壮的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弯刀刀柄,骨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长沙那位!他……他简直是把我们溪州当成他家后花园里的鸡鸭了!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想当年,顺贤夫人在世的时候,他对我们溪州何曾有过这般苛刻刁难?如今夫人尸骨未寒,他就这般翻脸不认人,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是啊,大人!”身材魁梧、声音如同洪钟的奖州峒酋长覃行方也瓮声瓮气地附和道,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震得落叶纷纷,“五彩锦鸡?那是我们山神的宝贝!他今天要锦鸡,明天是不是就要我们献上自己的心肝给他下酒了?弟兄们说了,再这样忍下去,我们溪州的子弟,别说吃饱饭、挺直腰杆了,恐怕连祖宗传下来的这点骨气都要被他给磨没了!”

彭士愁沉默地听着麾下最倚重的几位酋长们愤怒的控诉和抱怨,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连绵青山,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翻腾不休。马希范的用意,他岂会不明白?加税、增贡、征役、索要神鸟……这一切,无非是一步步地试探,是赤裸裸的羞辱,是不断加码的逼迫,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彻底剥夺溪州残存的自主权,将这片土地和世代居住于此的人民,完全纳入他楚王的直接掌控之下,成为他满足无穷奢欲、扩充私人实力的资源库和兵源地。

可是,他彭士愁,并非仅仅是楚国册封的一个小小溪州刺史。在这片土地上,他是数万土家儿女世代信赖和追随的“梯玛”(土家族语,意为集军事、政治、宗教领袖于一身的首领)。他肩上扛着的,不仅仅是那枚沉重的楚廷官印,更是数万族人的生计与尊严,是祖祖辈辈在这片贫瘠却自由的土地上,用血汗浇灌出来的基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无休止地压榨,被奴役,更不能让溪州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相对独立的地位,在他这一代手中彻底丧失!

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了堂姐。在他得知堂姐病危,派人前往长沙探望时,堂姐曾艰难地透过心腹侍女,辗转带给了他最后一句口信。那口信只有寥寥六个字,却仿佛重逾千钧,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善待溪州,约束楚王。”

“约束楚王……”彭士愁嘴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自嘲笑意。堂姐啊,你太了解你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却也太高估了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人微言轻的堂弟了。如今的马希范,早已挣脱了你这最后一道、也是最强有力的缰绳,普天之下,还有谁能真正“约束”得了他?或许,如今唯一能让他那颗被傲慢和色欲充斥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的东西,只剩下……冰冷的刀锋和无情的战火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让彭士愁的心脏猛地一缩,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起兵反抗?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战争!意味着他将亲手打破这片土地上维持了数十年的相对和平,意味着他将把自己深爱着的族人推入血与火的炼狱!溪州兵勇虽然剽悍善战,熟悉地形,但楚国毕竟国力雄厚,甲兵精良。一旦战事开启,胜负难料。若是侥幸得胜,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安宁;可若是战败,那后果……他不敢想象!溪州很可能遭受灭顶之灾,无数家庭将支离破碎,土家百年的基业将毁于一旦!他转过头,看向那些在田埂上埋头劳作的身影,他们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眼神中却依然闪烁着对生活最淳朴的希望和韧性。他怎能忍心,将这一切都化为焦土?

但是,若不起兵,难道就这样坐视马希范的贪婪和傲慢步步紧逼,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最终将溪州的财富榨干,将土家人的尊严彻底踩在脚下,让他的族人沦为任人宰割、毫无未来的牛羊?他彭士愁,还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还有何资格继续担任这溪州的“梯玛”?

彭士愁下意识地再次紧紧握住了腰间悬挂的那柄传承了数代的土家族长刀的刀柄。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顺着掌心迅速蔓延至全身,竟让他因极度愤怒和焦虑而纷乱如麻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知道,一味的退让和忍耐,换不来真正的和平与尊重,只会助长侵略者的气焰,让他们得寸进尺。抉择的时刻,已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避无可避。他必须在屈辱地苟活和冒着毁灭风险去争取一线生机之间,做出那个最艰难、也最痛苦的决定。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春日的阳光虽然明媚,却驱不散他心头那浓重的阴霾。溪州的命运,数万族人的未来,此刻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悬在他的指尖。他知道,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将不可避免地带来牺牲与伤痛。


【第四章:烽火初燃】

后晋天福四年八月,酷暑未消,南楚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难当。就在这令人烦躁的时节,一道惊人的消息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楚国西陲的平静:溪州刺史彭士愁,公然反了!

在溪州腹地的祖庙之前,彭士愁召集了锦、奖、溪三州(以及周边依附的数十个小峒寨)所有能拿起武器的成年男子,共计万余人。他身着象征权威的虎皮坎肩,头戴羽翎,按照土家族最古老的仪式,杀牛宰羊,祭祀天地与祖先。随后,他手持盛满米酒的牛角杯,站在高高的祭坛上,历数楚王马希范登基以来的种种“无道”之举:横征暴敛、强征劳役、毁弃盟约、欺压边民、索要神鸟以供玩乐……最后,他振臂高呼,以“清君侧,诛奸佞,讨无道昏君,保溪州家园”为名,正式宣布起兵!

祭坛之下,万余名土家儿郎群情激愤,他们早已对长沙朝廷的欺压忍无可忍,此刻听到首领的号召,无不热血沸腾。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长矛、弓弩,发出震天的呐喊,誓死追随彭士愁,保卫自己的家园和尊严!

誓师之后,彭士愁亲率大军,如猛虎下山般,首先攻向了距离溪州最近的楚国州治——辰州。辰州守将做梦也没想到,一向看似恭顺的溪州蛮,竟敢真的揭竿而起,仓促之下,根本无力组织有效的抵抗。溪州军士气如虹,作战勇猛,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便攻破了辰州城。紧接着,彭士愁毫不停歇,挥师北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了澧州。沿途的楚国州县守军,大多是些缺乏训练、疏于战备的地方部队,面对剽悍凶猛、为保卫家园而战的溪州军,几乎是一触即溃,望风披靡。一时间,楚国西境震动,风声鹤唳。

彭师裕,作为彭士愁的长子,也是这次起兵的重要将领之一,此刻正策马立于刚刚被攻占的澧州城头。城下,是欢呼雀跃、正在清点战利品的溪州士兵;城外,是被击溃的楚军丢弃的旗帜和辎重。初战告捷的喜悦,如同醇厚的美酒,让年轻的彭师裕感到一阵兴奋。然而,当他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长沙所在的方向时,那份短暂的喜悦便迅速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他太了解那位高踞楚王宝座的马希范了。接连失陷两座重要州城,这对于傲慢的楚王而言,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楚国真正的反击,恐怕很快就会到来,而且,必定是雷霆万钧之势。这几场胜利,不过是刚刚掀开了这场残酷战争的序幕而已。

果然,不出彭师裕所料。九月,秋意渐浓之时,楚国的主力大军便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出现在了澧州以南的地平线上。只见旌旗如林,遮天蔽日;甲胄鲜明,寒光闪闪;军阵严整,气势磅礴。领军的,正是楚国最为倚重、素有“百胜将军”之称的静江军节度使刘勍,以及以勇猛果敢、悍不畏死而闻名的决胜指挥使廖匡齐。他们带来了楚国最为精锐的五千步骑混合大军,无论是兵员素质、武器装备,还是战阵经验,都远非先前那些不堪一击的州郡守军可以比拟。

“少主!”一位跟随彭士愁征战多年、经验丰富的老部将,策马来到彭师裕身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那渐渐逼近的楚军阵列,沉声道,“楚军主力已到,观其军容,实乃劲旅!我军虽士气正盛,但连日攻战,已显疲态,且兵力与装备皆不如敌。若在此平原地带与其硬撼,恐怕胜算不大。依老朽之见,不如暂避其锋芒,发挥我军熟悉地形之长,速速后撤,退回溪州境内,依托山川险阻,诱敌深入,方是上策!”

彭师裕勒住缰绳,极目远眺。楚军的军阵如同一道缓缓移动的钢铁长城,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力。再看看自己身边,虽然族人们依旧战意高昂,眼神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他也清楚地看到,许多士兵身上的伤口尚未愈合,连续作战带来的疲惫也难以掩饰。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大多是自制的弯刀、长矛和竹弓,身上穿着的也多是简陋的皮甲或布衣,与对面楚军那一身锃亮的铁甲、锋利的长枪和强劲的弓弩相比,差距实在太过悬殊。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股想要与强敌一较高下的冲动。老将军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最理智的判断。在平原上与装备、数量都占优的楚军精锐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传我将令!”彭师裕的声音因激动和不甘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坚定,“各部人马,不得恋战!交替掩护,立刻向西南方向后撤!退回溪州!命令后方各峒寨,坚壁清野,准备据险固守!我们要把楚军,引入我们最熟悉的大山里去!”

撤退,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在强敌的虎视眈眈之下。楚军的骑兵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住溪州军的后队,不断地发起袭扰和冲击。彭师裕亲自率领一支由各峒寨中最精锐的猎手和勇士组成的断后部队,且战且退,几次陷入重围,险象环生。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勇士,那些与他一同长大、一同狩猎、一同在篝火边欢笑的兄弟,一个个惨叫着倒在楚军冰冷的长枪和呼啸的利箭之下,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也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的心在滴血,每一次挥刀砍杀,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无边的愤怒。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阿爹为了保卫家园、争取尊严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吗?冰冷、残酷、毫无人性可言,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无情地碾碎成泥。他不禁又一次想起了出征前夜,阿爹独自一人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柄象征着“梯玛”权威的祖传宝刀时,那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忧虑、痛苦、却又异常决绝的眼神。

这一仗,打得到底值不值得?他不知道答案。或许,在生存与毁灭面前,根本就没有“值不值得”这个选项。他只知道,箭已离弦,再无回头之路。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咬紧牙关,握紧手中的刀枪,用生命和鲜血,去为溪州、为族人,搏一个渺茫却必须去争取的未来。


【第五章:血火围城】

时序进入后晋天福四年的十一月,武陵山区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寒。凛冽的山风如同鞭子般抽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楚军主帅刘勍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策马驻立在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高地上。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远处那座矗立在悬崖峭壁之上、形势极为险要的溪州山寨。寒风吹拂着他颌下的短须,也吹动着他身后那面绣着猛虎图案的楚军大旗。

自从在辰、澧边界击溃溪州军主力之后,他便率领大军长驱直入,一路追亡逐北,深入到了溪州腹地。本以为可以凭借楚军的赫赫声威,一鼓作气荡平叛乱,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彭士愁擒获,献俘于长沙楚王驾前。谁知,这彭士愁竟是个硬骨头,远非先前那些望风而降的州郡守将可比。他不仅没有死守经营多年的溪州治所,反而果断地放弃了城池,将麾下残余的精锐部众和所有家眷、粮草,全部撤入了眼前这座易守难攻的天然山寨之中。

这座山寨,背靠着一面几乎无法攀爬的千仞绝壁,左右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湍急溪流,只有正面一条狭窄陡峭、蜿蜒曲折的山路可以通行。寨墙依山势而建,以巨石垒砌,辅以坚硬的圆木,寨门之后更是设有重重障碍。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地。

性情急躁、一心想要抢功的副将廖匡齐,不听刘勍“敌据险地,不可力敌,当徐图之”的劝阻,认为蛮夷之众不过乌合,强行命令麾下最为精锐的“决胜军”发动了几次猛烈的攻坚。然而,迎接他们的,是从寨墙上如同冰雹般砸下的滚木礌石,是密如飞蝗、角度刁钻的毒箭冷弩,还有土家人自制的、威力巨大的抛石机。楚军士兵在狭窄的山道上拥挤不堪,根本无法展开有效攻击,反而成了活靶子。数次冲锋下来,非但没能撼动寨墙分毫,反而折损了近千将士。廖匡齐自己也在一次亲自带队冲锋时,过于靠前,被寨墙上一名土家神射手瞅准机会,一箭射穿了咽喉,当场坠马毙命。

廖匡齐的阵亡,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原本有些骄纵轻敌的楚军头上。营中弥漫起一股沮丧和畏难的情绪,甚至开始有士兵私下议论,说这溪州蛮有山神相助,不可战胜。刘勍深知,此时此刻,绝不能再进行无谓的牺牲,否则军心必将动摇。他花费了整整三天时间,不顾亲兵劝阻,亲自带着几名精干的斥候,冒着被冷箭射杀的风险,仔细勘察了山寨周围的每一处地形。

凭借着多年南征北战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他终于在山寨后方那片看似绝路的峭壁之下,一处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丛巧妙掩盖的地方,发现了一条极其隐蔽、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细微缝隙。缝隙深处,传来隐约的水流声,并且有潮湿的苔藓痕迹——那极有可能就是山寨赖以生存的秘密汲水通道!

“传我将令!”刘勍回到中军大帐,脸色沉静,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即刻起,停止一切对山寨的正面佯攻!大军合围此寨,深沟高垒,扎营固守,断绝其与外界的一切粮草和信息联系!另,挑选三百名身手最矫健、最擅攀爬的锐士,由裨将王奎率领,携带绳索工具,秘密前往后山峭壁,务必找到并彻底切断其水源!再传令工兵营,日夜不停,在山下就地砍伐树木,多多益善,赶制火油、火箭、冲火车等一切火攻器械,只待时机!”

围困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山风越来越冷,楚军营寨的篝火彻夜燃烧,驱赶着严寒。而被围困的山寨之中,抵抗的迹象越来越微弱。起初,寨墙上还有蛮兵的叫骂和挑衅,后来渐渐只剩下零星的箭矢。楚军的探子冒死抵近观察回报,说看到寨中已经开始宰杀战马充饥,甚至连皮甲都煮来吃了,而且寨中传出的哭喊声和咳嗽声也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虚弱。刘勍知道,山寨中的食水恐怕都已接近枯竭,蛮人的士气和体力,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天时、地利、人和都对自己有利的时机。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天空阴沉得如同墨染,彤云密布,不见星月。更重要的是,山谷中刮起了干燥而猛烈的西北风,风向正好朝着山寨的方向。刘勍登上临时搭建起来、用于指挥和瞭望的高台,感受着猎猎作响的风势,看着远处黑暗中那个沉默如死物的山寨轮廓,眼中寒光一闪。

“时辰已到!”他猛地一挥手,声音穿透风声,清晰地传遍高台下的传令兵耳中,“传令下去,各营火箭手准备——点火!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就绪的数百名楚军弓箭手,同时引弓搭箭。那箭矢的前端,都绑着浸满了火油的麻布和引火物。火把靠近,嗤嗤声响,一支支火箭瞬间变成了燃烧的火炬。弓弦崩响,尖锐的破空呼啸声撕裂了夜空,数百道拖着橘红色尾焰的火光,如同来自地狱的流星雨,划破黑暗,越过寨墙,密集地射向山寨内部那些简陋的木制和茅草结构的房屋!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干燥的木材和茅草几乎是瞬间就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跳跃、蔓延、汇聚,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整座山寨,顷刻间陷入了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叫声、妇孺绝望的哭喊声、伤者痛苦的呻吟声、房屋梁柱在烈火中倒塌的轰鸣声、木材燃烧爆裂发出的噼噼啪啪声……所有这些声音,在狂风的呼啸中交织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曲来自九幽地狱的死亡交响乐,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刘勍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台上,双手紧紧握着腰间的佩剑剑柄,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惨烈景象。火光映照着他饱经风霜、线条坚毅的脸庞,眼神中却没有任何的怜悯或波动。战争,本就是如此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彭士愁既然选择了公然反叛,选择了与强大的楚国为敌,那么,这便是他和他的族人必须承受的代价。这把火,不仅要烧毁他们的巢穴,更要烧掉他们心中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只是,看着那冲天而起的巨大火柱,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听着那穿透风声、依旧能隐约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他的心中,并未感受到多少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反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紧紧攫住。这一仗,赢得太惨烈了。这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敌人的堡垒,还有无数无辜的生命。他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股令人作呕的焦尸气味。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时分,火势才渐渐减弱,只剩下无数的余烬在寒风中明灭闪烁,冒着呛人的浓烟。山寨已然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就在楚军士兵们以为战事已经结束,开始放松警惕,准备上前打扫战场、搜捕残敌的时候,突然,从那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山寨正门方向,猛地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只见一片混乱的浓烟和瓦砾之中,彭士愁须发焦黑,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中杀出的恶鬼一般,手持着那柄标志性的长刀,竟率领着数百名同样狼狈不堪、眼中却燃烧着疯狂与绝望火焰的残部,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大火初熄的混乱以及楚军的松懈,硬生生、血淋淋地从废墟中杀开了一条通路,冲破了山下楚军猝不及防的包围圈!他们甚至来不及分辨方向,便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一头扎进了旁边茫茫无际、地形复杂的深山密林之中,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将军!贼首……贼首彭士愁……他……他带着残部突围逃脱了!是否立刻派兵追击?”一名负责前沿警戒的副将,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跑上高台,惶恐地请示道。

刘勍的眉头紧紧皱起,望着彭士愁消失的方向,那里的黑暗和密林仿佛能吞噬一切生命。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摆了摆手,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不必了。”

他沉声道:“穷寇莫追。溪州之地,山连山,林接林,道路崎岖难行,我军不熟地形,蛮人却如鱼得水。况且天色未明,夜间追击,风险太大,徒增伤亡罢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然后继续下令:“传令下去,各部严密控制已占地域,救治伤员,清点战果,收拢安抚寨中幸存的降众妇孺。彭士愁经此一役,主力尽丧,心胆俱裂,已是强弩之末,再难掀起大的风浪了。”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吞噬了彭士愁残部的、墨绿色的、沉默如巨兽般的连绵山峦。这一仗,楚国确实是胜了,但赢得如此艰难,付出的代价也远超他的预期。那个彭士愁,果然是个悍不畏死、韧性惊人的枭雄人物,绝不能等闲视之。不过,经此毁灭性的打击,想必他应该明白,螳臂当车,终究难逃碾压的命运。臣服,或许已经是他和残存族人唯一的出路了。希望这一次的惨败,能够彻底摧毁他的反抗意志。


【第六章:求和之路】

后晋天福五年的正月,新年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驱散笼罩在楚地的寒意。在楚军设于溪州边境地带、戒备森严的大营之外,彭师杲的心情,比营帐外凛冽刺骨的寒风还要冰冷,还要沉重。父亲和大哥要他忍辱负重去楚营求和,他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份量有多重。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并不厚实、甚至有些破旧的羊皮袍子,强迫自己挺直了因为连日奔波和心力交瘁而有些僵硬的脊背。

在他的身后,默然跟随着几位形容枯槁、眼神黯淡的老者。他们是锦州峒的田洪斌、奖州峒的覃行方,以及另外两位在溪州同样德高望重的酋长向存枯和罗君富。想当初,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各自的峒寨中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人物?可如今,经历了大败和逃亡的磨难,他们看上去都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和锐气。

彭师杲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沉重的、用桐木打制的匣子。匣子里面,装着的,是象征着锦、奖、溪三州刺史权力的官印和符节——那是当年楚王册封时赐予的,如今却要亲手奉还;还有一份用兽皮绘制的、标注虽然粗糙但大致清晰的溪州疆域和各峒寨分布的地图。他们这一行人,代表着战败的溪州,正步履蹒跚、心情复杂地走向楚军主帅刘勍那座位于大营中心、守卫重重、气势慑人的中军大帐。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求和。

那场山寨被焚的大火,几乎烧掉了溪州最后的元气。数千族人在烈火、浓烟和楚军的屠戮中丧生,尸横遍野,惨不忍睹。阿爹彭士愁虽然凭借着过人的勇武和对地形的熟悉,侥幸带着他们这数百残兵突围而出,退入了更为偏僻、更为蛮荒的武陵山脉深处。但随之而来的,是比刀剑更可怕的敌人——饥饿与严寒。

寒冬已至,大雪封山,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随身携带的粮草早已耗尽,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依靠挖掘草根、剥食树皮,偶尔猎杀到一些小型野兽来勉强果腹。伤员因为缺医少药,伤口感染腐烂,在痛苦的呻吟中一个个死去。刺骨的寒风和无处不在的湿冷,更是让许多身体虚弱的老人和孩子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每日清晨,队伍里都会发现几具被冻僵的尸体。继续这样躲藏、抵抗下去,等待他们的,只有全族覆灭的绝路。

在经历了无数个痛苦挣扎、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阿爹,那位曾经宁折不弯、带领族人奋起反抗的溪州雄鹰,终于做出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痛苦的决定——向楚军求和。而执行这个充满了屈辱和辛酸的使命的,便落在了他,彭师杲,彭士愁的儿子身上。大哥彭师裕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阿爹自己,则因为是叛乱的“首恶”,不宜亲自出面。

“站住!什么人?”大帐门口,两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楚军卫兵厉声喝止,冰冷的戟尖直指彭师杲的胸膛。

“我等乃溪州使者,奉刺史彭士愁之命,特来拜见刘勍将军,商议罢兵休战事宜,还请通报。”彭师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礼,尽管他的内心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卫兵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其中一人转身进入大帐通报,另一人则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们,手中的长戟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片刻之后,进去通报的卫兵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将军有令,宣溪州使者入见。”

彭师杲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示意身后的酋长们整理一下本就破烂不堪的衣冠,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掀开了厚重的毡帘,走进了大帐。

帐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正中燃烧着一盆熊熊的炭火,驱散了冬日的严寒。数十名佩刀悬剑、神情倨傲的楚军将校分列两旁,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那目光中,混合着胜利者的审视、毫不掩饰的轻蔑,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正中的帅位上,端坐着一人,身着锦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正是楚军主帅,静江军节度使刘勍。

“溪州罪臣彭师杲、及锦州酋长田洪斌、奖州酋长覃行方……,拜见刘将军。”彭师杲走到大帐中央,双膝一软,便要按照战败者的礼仪跪下。然而,就在膝盖即将触地的那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源自骨子里的不屈和作为使者的责任感,让他猛地挺住了。他改为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长揖,同时将手中捧着的木匣高高举起,越过头顶。“我等奉溪州刺史彭士愁之命,前来请降。愿献上溪州印信、图籍,恳请将军容纳,罢兵休战,予我溪州数万百姓一条生路。”他身后的几位老酋长,也纷纷低下花白的头颅,跟着行以大礼,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刘勍端坐在帅位上,目光如同鹰隼一般,缓缓扫过彭师杲和他身后那几位形容狼狈的酋长,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既没有胜利者的骄狂,也没有刻意的羞辱。他就那样沉默着,仿佛在审视着几件微不足道的物品。帐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只听见炭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刘勍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如同磐石相击:“彭公子不必多礼,诸位酋长也请起吧。”他略微抬了抬手,示意左右,“看座。”

立刻有亲兵搬来了几张简陋的行军马扎,放在了大帐的一侧。彭师杲心中五味杂陈,道了声谢,与几位酋长依次坐下,但每个人的腰背都挺得笔直,仿佛这样能找回一丝失去的尊严。

接下来,便是异常艰难的谈判。彭师杲心里非常清楚,作为战败的一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楚军随时可以再次发动进攻,将他们这些残余势力彻底剿灭。但是,他不能,也无法完全放弃。他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乞求饶恕,更是为了在可能的情况下,为溪州、为那些还在深山里挨饿受冻的族人,争取到哪怕一丝丝能够喘息和保留自主的空间。他代表的,是溪州仅存的希望。

他强忍着内心翻腾的悲愤与屈辱,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他首先以一种悲怆的语调,陈述了自开战以来,特别是山寨被围被焚之后,溪州百姓所遭受的巨大苦难,描述了家园被毁、亲人离散、冻饿而死的惨状,言辞恳切,声泪俱下,试图唤起对方哪怕一点点的恻隐之心。

随后,他话锋一转,巧妙地提及了已故的顺贤夫人彭氏,强调了夫人娘家与溪州的深厚渊源,以及夫人生前一直致力于维护楚溪两地和平的夙愿,暗示如今的局面并非夫人所乐见。

接着,他虽然坦率地承认了溪州战败的事实,却也并未完全示弱。他语气变得坚定,隐晦地强调了溪州土家各部虽然元气大伤,但依旧有相当一部分力量散布在广袤的武陵山脉之中,他们熟悉地形,民风强悍坚韧,若是将他们逼上绝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残余的部众化整为零,藏匿于深山密林,以游击袭扰的方式与楚军长期周旋,恐怕楚国西陲将永无宁日,楚军需要付出的代价和耗费的军力物力,将远超彻底征服所能带来的收益。

“将军,”彭师杲抬起头,目光勇敢地迎向刘勍那深邃难测的眼睛,语气不卑不亢地说道,“溪州起兵,实非本意,乃不堪楚王近年苛政重赋逼迫,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如今兵败势穷,我父帅已知铸成大错,愿幡然悔悟,率溪州全体部众,重奉长沙正朔,永为楚国西陲之藩篱,不敢再生二心。”

“然则,”他话锋再转,提出了溪州最核心的诉求,“溪州之地,山川险阻,民风习俗,与中原多有不同。历代以来,皆是以‘羁縻’之策治之。若强行以楚国腹地之法度治理,废除土官,改设流官,恐怕水土不服,反而易生乱端,不利于长治久安。恳请将军明察秋毫,体察下情,能奏请楚王,准许溪州在名义臣服、缴纳贡赋的前提下,保留一定的自主之权。由我彭氏,继续世袭管理溪州内部事务,安抚各峒百姓。如此,则溪州可定,楚国西陲亦可永保无虞矣!”

刘勍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座椅的扶手。彭师杲的这番话,软硬兼施,棉里藏针,既表达了彻底的臣服,又暗示了潜在的威胁,同时还提出了一个看似对双方都有利的解决方案。刘勍显然也在进行着快速而复杂的权衡。

诚然,楚军取得了军事上的决定性胜利,但正如彭师杲所言,这场战争打得异常艰苦,楚军自身的伤亡也相当惨重,光是廖匡齐这位勇将的阵亡,就足以让楚王肉痛。溪州的地形确实复杂,民风确实彪悍,真要赶尽杀绝,不仅耗时耗力,旷日持久,且未必能够全功,后续的治理成本更是个无底洞。更重要的是,远在长沙的那位楚王马希范,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怒之后,或许现在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迅速向天下宣告“溪州蛮夷已被平定,畏威臣服”的政治成果,一个能够彰显他君临天下、恩威并施的“面子”,而不是一片彻底糜烂、需要持续投入大量兵力物力去维持治安的焦土。况且,保留彭氏在溪州的统治,利用他们来管理当地的土著部族,实行“以夷制夷”,或许确实是成本最低、效果也最稳妥的方式。

经过了数轮艰苦的磋商、反复的讨价还价,以及刘勍派人与躲藏在山中的彭士愁进行的秘密接触和确认之后,双方终于达成了一份初步的、也是最终的协议框架。这份协议,充满了妥协与无奈,也体现了乱世之中生存的残酷法则:

楚军同意停止军事行动,撤出溪州腹地。
彭氏家族必须公开向楚王表示臣服,彭士愁继续担任名义上的溪州刺史,但必须接受楚国的宗主地位,并按双方协定的、远低于先前苛刻要求的标准,定期向长沙缴纳土产贡物(如茶叶、药材、桐油等)。
最为关键,也是彭氏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核心条款是:双方同意以酉水河为界,酉水以南靠近楚国腹地的一部分土地(包括辰州、澧州的部分地区以及溪州南缘的四十里铺、押头铺、普梅镇等地)正式划归楚国直接管辖;而酉水以北广大的溪州核心区域,其内部的行政管理、司法裁判、部落酋长的任免赏罚等一切事务,仍然由彭氏家族自主负责,楚国朝廷不得干涉,楚国的军队和官吏,非经彭氏允许,不得擅自越过酉水进入溪州境内,楚国亦不得在溪州境内征兵征徭。

为了使这份盟约更加庄重和具有约束力,双方同意,将共同出资出力,在酉水岸边的会溪坪,仿效汉朝马援平定交趾后所立铜柱的先例,铸造一根巨大的铜柱。将盟约的核心内容,包括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划定的边界等,用文字铭刻于铜柱之上,昭示天地,警示后人,以为永久的凭证。

当彭师杲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用无数族人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协议草案,步履蹒跚地走出那座令他感到窒息的楚军大帐时,外面已是黄昏时分。天空中,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似乎被夕阳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淡金色的光芒,洒在冰封的河面和皑皑的雪地上。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胜利。溪州付出了惨痛无比的代价,失去了挑战强权的锐气和部分土地,但他终究为那些幸存下来的、饥寒交迫的族人,保住了世代居住的家园,争取到了一份虽然屈辱但却宝贵的、得以喘息和延续自治的空间。这并非单方面的投降,而是一场血腥战争之后,双方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所能达成的唯一痛苦的妥协。他只在心中默默祈祷,这份来之不易的、以鲜血浇灌的和平,能够维持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第七章:会溪坪的铜柱】


后晋天福五年(公元940年)的正月下旬,酉水河畔的会溪坪,一改往日的宁静,变得异常忙碌而肃穆。凛冽的河风从结着薄冰的河面上吹过,卷起岸边枯黄的茅草,发出萧瑟的声响。就在这片曾经可能是古战场、也可能是寻常渡口的开阔河滩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熔炉。炉火被鼓风箱催得熊熊燃烧,将收集来的大量铜料(据说其中一部分还是从战死的楚军和溪州兵身上剥下来的铜甲、铜盔熔化而成)烧得通红,泛着灼热的、令人不敢逼视的金黄色光芒。

一群工匠——其中有楚国派来的技艺精湛的官府工匠,也有彭氏从溪州各峒寨挑选出来的、擅长冶炼铸造的土家子弟——正赤膊挥汗如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坩埚,观察着火候,准备将那足以铸造千军万马兵器的滚烫铜液,缓缓注入旁边早已挖好、并用耐火泥精心制作完成的巨大柱形模具之中。这根即将在此地拔地而起、高达丈余的铜柱,将不仅仅是一件金属铸造物,它将承载着溪州未来数十乃至上百年的命运,也无声地铭刻着刚刚结束的那场血腥战争所带来的、无法磨灭的沉重记忆。

在距离熔炉稍远一些的地方,彭士愁身着一件相对整洁的深色土布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羊皮坎肩,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了大半,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那是战败、逃亡、丧亲、以及做出屈辱求和决定所带来的、短时间内无法平复的创伤。他的目光复杂地落在远处那座冒着熊熊烈火的熔炉,以及旁边那个巨大的、象征着未来界碑的模具上,眼神中充满了失落、苦涩、不甘,或许还有一丝……作为首领,为保全族人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所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在他的身后,站立着数百名跟随他从山寨火海中突围幸存下来的部众。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还缠着肮脏的、渗着血迹的布条。经历了围困、饥饿、屠杀和逃亡,他们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初起兵时的激愤与悍勇,只剩下一种战争幸存者特有的麻木、疲惫,以及对未来深深的茫然。他们默默地站在首领身后,看着眼前这奇特的、象征着和平(或者说,是屈辱的和平)降临的仪式,眼神复杂而空洞。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曾经的骄傲,如今,他们只希望能活下去。

而在河对岸,楚军的大营依旧壁垒森严,数千名楚国士兵排列成整齐的方阵,手持戈矛,身披铠甲,在寒风中静静矗立。他们的旌旗在风中招展,虽然昨日那种剑拔弩张、随时准备再次厮杀的杀气已经消散了许多,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利者的威严和审慎,一种保持着距离的、冷漠的平静。楚军主帅刘勍并没有亲自前来,只是派了一位高级将领作为代表,与彭士愁共同主持这场铸柱仪式。这或许也是一种姿态,一种对战败者的刻意冷淡。

彭士愁的两个儿子彭师裕、彭师杲,站在父亲身侧,低声向他汇报着铜柱上即将铭刻的文字内容。那些文字,是由楚国方面拟定,经过双方反复磋商确认过的。内容大致是:叙述溪州彭氏“世居此土,克遵王化”,然“一旦愚迷,自罹罪罟”,幸得楚王“仁圣宽厚”,不忍尽诛,特遣大将刘勍“抚定疆场”,彭士愁“悔罪乞降”,楚王“俯顺其请”,双方遂盟誓于此,立柱为界。柱上明确规定了楚国与溪州的分界线(“标之铜柱,永定边陲”),并刻下了那段最为关键的、也是彭氏用土地和臣服换来的承诺:“溪州土著,自为俗,从便管理。其赋税自输于朝,无烦官吏,亦不劳驿传。有罪者,亦不烦捕捉。若有违誓,殃及子孙!”最后,还加上了一句带有警告意味的话:“后嗣纵有强臣,越此boundary者,戮!”

彭士愁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些文字,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和对战败者的贬低,将溪州起兵的原因归结为“愚迷”,将楚王的侵略和屠杀美化为“抚定”,将彭氏的求和歪曲为“悔罪乞降”。这无疑是对历史的歪曲,是对溪州死难者的亵渎。然而,他也清楚,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在保全族人延续这一最高目标之下,他没有资格去争辩这些文字的公正与否。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接受这份屈辱,接受这个现实。

他将目光从熔炉上移开,投向了那条在寒风中奔流不息的酉水河。千百年来,这条大河默默地流淌,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和人民,也见证了无数部落的兴衰、王朝的更迭、战争与和平的交替。如今,它将成为一道明确的、不可逾越的界线,将曾经血脉相连、却又冲突不断的楚国与溪州,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彭士愁,虽然保住了对溪州核心区域的世袭统治权,保住了族人最看重的内部自治和自由,赢得了“实利”,却彻底输掉了挑战楚王权威、争取平等待遇的“名分”,从此背上了“叛而复降”的标签。

而远在长沙的那位年轻的楚王马希范呢?他虽然未能如愿将整个溪州完全纳入版图,未能彻底铲除彭氏这个心腹之患,但他却也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一个“蛮夷酋首最终低头臣服,纳贡称臣”的政治象征。这足以让他向天下人、向北方虎视眈眈的中原王朝,彰显他作为一方之主的赫赫君威,足以暂时稳固他那因穷奢极欲和傲慢无度而略显动摇的统治根基。在这场残酷的权力博弈中,谁是真正的赢家?谁又是真正的输家?

或许,彭士愁心中想,在这动荡纷乱、人命比草芥还要轻贱的五代乱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绝对赢家和输家。有的,只是在权力的倾轧和生存的夹缝中,用尽一切智慧、勇气和牺牲,甚至不惜背负骂名、承受屈辱,来为自己和自己所守护的族人,小心翼翼地寻求一丝生存空间的可怜人罢了。无论是高踞王座的马希范,还是眼前这位战败乞降的他自己,皆是如此。

就在这时,只听工匠头领一声高亢的吆喝,融化到恰到好处的、闪耀着灼热金光的铜液,终于被引导着,从熔炉中缓缓流出,沿着预先设置好的陶制管道,准确无误地注入了那巨大的、深埋于地下的柱形模具之中……

嗤嗤的声响伴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渐渐被填满的模具上。他们知道,当这滚烫的铜液冷却、凝固之后,一根沉重无比、象征着战争结束与新秩序建立的铜柱,就将矗立在这片土地上。它将见证未来岁月的流转,见证盟约的遵守或背弃,见证和平的脆弱与珍贵,也见证着那些铭刻其上的文字背后,所掩盖的无尽血泪、牺牲与无奈。

彭士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寒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不知是来自这严酷的冬天,还是来自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溪州的命运,从今往后,便与这根冰冷的铜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未来将会如何?他不知道。他只希望,这根用鲜血和屈辱铸成的柱子,能够真的换来一段长久的、哪怕是卑微的和平。

(小说完)

【后记】

烽烟散尽,尘埃落定。


令人浩叹的是,当年彭士愁在会溪坪忍受屈辱、以巨大牺牲换来的那一纸盟约,以及那根冰冷沉重的铜柱,竟然真的成为了维系此后楚(及后来的宋、元、明、清)与溪州之间特殊关系的基石。溪州铜柱,历经一千余年的风雨侵蚀、朝代更迭,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至今依然矗立在昔日溪州的土地上——也就是如今湖南湘西自治州永顺县的王村(后因电影《芙蓉镇》在此拍摄而闻名,遂更名为芙蓉镇)。

它不再仅仅是冰冷的青铜,而是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国家级一级重点保护文物,成为了无数游人慕名而至、驻足凝望的著名旅游胜地。人们抚摸着柱身上斑驳的铭文(虽已模糊难辨,但核心内容被史籍记载流传),仿佛能触摸到千年前那场血与火的交锋,感受到乱世之中求生存的艰难,以及和平契约的来之不易。

更为历史所铭记的是,以这根铜柱所象征的“羁縻”原则为开端,彭氏家族由此开启了在中国历史上都堪称奇迹的、在溪州地区长达八百一十八年(公元940年-1728年,清雍正“改土归流”为止)的世袭土司统治。相较于中原腹地频繁的王朝更迭、兵戈扰攘,这段漫长得惊人的岁月里,溪州地区在彭氏土司的治理下,保持了相对的内部稳定与社会秩序,使得独特的土家文化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传承发展。

而彭士愁,这位在强权压迫下奋起反抗、又在危难之际忍辱负重、最终为族人争得一线生机与自治空间的溪州首领,虽然在当时的“正史”中或许难逃“叛逆”之名,却被后世普遍视为湘西彭氏土司制度的奠基人。他所铸就的,不仅仅是一根矗立千年的铜柱,更是一种在特殊历史条件下,中央王朝与边疆民族之间寻求权力平衡、实现长久相处的独特治理模式。

一根铜柱,一段盟约,竟维系了八个多世纪的相对安宁。历史的沉淀与回响,往往以一种超乎我们想象的方式,在时光的长河中,留下既沉重又引人深思的印记。


【历史小说】血火铸铜盟
https://www.ezdata.top/23cf1f45a6f9.html
Author
路人乔
Posted on
April 26, 2025
Licensed under